“我认为戏如人生。这不仅体现在演员职业上，对于所有行业都适用。”日本表演艺术家仲代达矢说。

　　对于喜爱日本电影的观众和研究日本电影的学者来说，仲代达矢（下称 “仲代”）绝对是位伟大的演员。

　　1932年出生的仲代与黑泽明等日本国际大导演都有诸多合作，1954年初次登银幕就在黑泽明的《七武士》中担任重要角色，因出色表演而蜚声国际影坛。其后，仲代又与黑泽明合作了《影子武士》《乱》，是世界电影史中的重要表演艺术家。

　　与中国结缘

　　1977年，仲代与中国结缘。

　　当年，仲代随日本电影代表团来到中国。“北京是一个美丽的城市，让我深感震撼。”仲代说。代表团的团长是木下惠介导演，《切腹》和《人间的条件》的导演小林正树也在。后来，为了拍摄《大地之子》，仲代再次来了中国。《大地之子》是中日合拍的电视剧，在拍摄过程中两国剧组人员彼此成为了好朋友。有一名中方工作人员，他的父亲被那场战争夺去了生命。听到他的遭遇，仲代对他说：“真的很对不起，日中两国一定不要再有战争了。”中方工作人员说：“对，一定不要再有战争了。历史就是历史，我们要超越历史面向未来。”

　　这件事给仲代留下深刻印象。“我今年已经86岁，在中国的几次经历值得我铭记。”

　　仲代曾沿丝绸之路旅行，曾去到乌鲁木齐。“但日本人最熟知的丝绸之路城市应该是敦煌。井上靖写的小说《敦煌》，在日本好评如潮。

　　电影《大地之子》拍摄期间，仲代、宇津井健及中国演员朱旭结下友情。据仲代回忆，在对戏的过程中，他便被朱旭的表演所折服，之后，两个人一直保持联系与交流。“在我看来，朱旭无论是表演还是做人都非常出色，可惜他不久前过世了。好在朱旭先生几年前最后一次来日本，还到了我的‘无名塾’，观看了年轻演员们的表演。” 

　　演员的专业性

　　《金环蚀》和《华丽家族》是社会派导演山本萨 夫的作品，他的作品始终坚持对日本现行体制、对当局持批判立场。仲代在《金环蚀》里饰演一个很坏的政客，而在《华丽家族》中，他饰演了一个与体制格格不入的悲剧人物。这两个角色反差很大。在仲代看来，能够扮演迥然不同的角色是演员的基本功。

　　“这就是我所说的演员和明星的不同之处。”仲代说，明星靠公司包装，在一部电影中获得了成功，签约公司就会尽力固化他的形象，反复给这个明星安排同类型角色，或根据明星的个人气质来策划作品。

　　话剧演员出身的仲代，属于剧团，而非任何一家电影公司。“所以导演会以其个人名义提出起用我。比如和东宝公司就是这样的合作。我不是东宝旗下的专属演员，是自由人，而东宝公司的导演会邀请我以独立的身份参拍电影。在不同的作品里我的角色转换很大，观众一开始会不适应：在《人间的条件》里那么好的一个人，怎么在《金环蚀》里演了这么坏的坏蛋？”  

　　而同时，演员的基本功之一是观察力。“比如我想要逐渐了解一个人，我会揣摩他的家庭，他的爱人是什么样的人。再比如坐电车时，如果前面上来一个老者，我会一直看他，通过观察想象他的生活、家人、职业。”仲代说，对于演员来说，要对人及人性的两面抱有兴趣，观察是很好的学习方式。而且，表演并非单个人的工作。精彩的剧本、优秀的导演、 合作演员、剧组人员，共同成就了一部精彩的电影。

　　仲代坦言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自己心中全方位优秀的电影是《切腹》。他说，在日本大家都认为武士很高贵，武士道精神在世界上也被广为认知，但《切 腹》讲的是武士道中没有人性的一面。“放在当年那个时代来看，电影讲了保守势力和进步势力，关乎不正当体制和每个个体生命的问题。放到现代来看，电影触及了如果民众遭遇不正当的体制，应该 如何抵抗等问题。” 

　　仲代有舞台剧经验，在大银幕作品《切腹》中，他使用了部分歌舞伎的技巧。受其父亲影响，仲代一度以为看戏就是看歌舞伎。后来，仲代从事了跟歌舞伎完全不同的话剧。“舞伎有个术语叫‘造型’，我认为话剧当中也可以运用‘造型’。歌舞伎的“造型”是在长达300至400年的历史中由名角一个个创造出来的，它讲究‘一声、二相、三型’。表演时还要佐以三味线弹唱。有音乐、有演唱，用现在的标准来看就是 音乐剧。观众经常会感叹歌舞伎演员的身姿优美，而话剧更多地是靠台词。现在的话剧也有点‘相貌’先行的意思，其次才是台词和身姿，尤其现在，演员们都带着麦克风在舞台上表演，对于‘声’的要求进一步降低。我觉得今天还应该坚持‘一声、二相、三型’这一标准。否则话剧就会失去它存在的根本。”

　　导演们的启发

　　在与黑泽明导演合作的不同电影中，黑泽明对仲代的要求都不一样。据仲代介绍，在拍《用心棒》时，黑泽明要求他变成一个像“螳螂”一样的家伙；《椿三十郎》中，仲代扮演了一个恶棍武士；到了第三部《天堂与地狱》时，黑泽明又要求他像美国演员亨利·方达那样表演，一反之前演的反派，演一个“敞亮”的角色。“我之前背没那么宽，为了拍摄这部电影每天我都加量锻炼。回顾我的电影生涯，我和很多优秀的电影导演合作过，他们告诉我模仿别人的同时还要不断进行自我超越。”

　　从影70年的仲代与很多日本电影导演都合作过，其中最知名的四位是黑泽明、山本萨夫、小林正树和冈本喜八。在仲代的眼中，黑泽明导演是个很直的人，不会拐弯。小林正树则稍微温和。在执导方式上，如果拍片时对演员大叫：“哎，你傻呀？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！什么玩意，多学习学习去！”——那是黑泽明导演。小林正树则很安静，他会说：“好的，再来一遍，好的，再来一遍。”在小林正树的作品中，仲代曾反复一个镜头拍了一个星期，让小林正树点头通过颇为困难。而对于仲代来说，冈本喜八就像交往很久的好兄弟，像他的大哥。小林正树是非常优秀的喜剧作家，在他的各种喜剧中，他要求仲代展示出呆呆的喜剧性格。因为他深知仲代所拥有的、那种茫然呆愣的喜剧性。山本萨夫则是一位敢于向权势抗争的、具有左翼色彩的导演。

　　1992年，仲代出演了徐克导演的《妖兽都市》。仲代说，这部电影是徐克来拜托他演出的。“当时我看完徐克的电影，感觉很有意思，翻译又向我传达了邀请，我就去了。从某种意义上讲，这部电影让我有了别样的体验，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回忆。当时包括现在，徐克导演都是很好的一位导演。” 

　　坚持做演员

　　二战的时候，仲代很小，住在东京。那个时候，他每晚都会经历空袭，他说自己活下来便是幸运。这份经历让他对战争题材艺术充满兴趣。这或许也是其参与反映二战时日本军国主义野蛮侵略中国的电影《人间的条件》的一个重要原因，而且一拍就是六部。“人类有各种各样的形象，有政治家和普通百姓，有对权势的抗争，话剧和电影是自由描绘人间百态的最好媒体。

　　但是，与艺术的合作也需要一定的“缘分”。“电影的话，即便这个角色我很想演，但是如果没人安排我演的话，我就演不成。但话剧不同。”仲代说，他在长期的话剧生涯中创立了“无名塾”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这也被他认为是一直心系舞台的原因所在。

　　然而，做演员其实没有大众想象的那么简单。“坚持做演员真的很不容易。”仲代说，现在的年轻 演员，演技不成熟，却很有人气。一段时间大家都请他拍戏，但等他没人气的时候便变得无人问津。黑泽明和三船敏郎合作时，有段时间五年才拍一部作品。黑泽明导演认为他是天才演员，五年内只让他出演自己电影的话，演技难免会有所退步，就太可惜了。据说黑泽明到处拜托其他导演，多让三船敏郎演戏，可谓用心良苦。

　　仲代的夫人也是一名演员，并且自己创作剧本。婚后她不再接戏，与仲代一起创立了“无名塾”。20多年前，她因癌症去世。仲代极度悲伤，心灰意冷，一度想停办“无名塾”，不再做演员了。但夫人在遗书中的一句：“一定要坚持到底呀！”让仲代下定决心：“好吧！那我就坚持毕生献给演艺吧。”

　　为了得到观众的认可，仲代一直在努力。

　　“我这一生努力演戏，而且运气很好，一演就是 70年。戏如人生。这不仅体现在演员职业上，对于所有行业都适用。”仲代说。　

　　（本报道未署名图片由《人民中国》提供）